把根留住 | 寻找那街巷里的故魂





城市和人一样,有着自己的灵魂,可城市的灵魂,又是由人组成的。找寻一个城市的灵魂,其实就是找寻一种人的灵魂……
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——  福   言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



(一) 


               

中国的城市历史,可谓历尽沧桑。尤其是像京津沪等大城市,一个多世纪以来,从王朝更替、日寇入侵、内战不断,好不容易有了个新中国,又开始公私合营、三反五反,一直折腾到文革浩劫,饱经了历史磨难,留下了多少难忘,城市里年长一点的居民,说起来都叹感嘘唏、感慨万千、不堪回首……

昆明虽是座边城,躲在云南的大山腹地中,却也免不了上述那些历史风雨的波及, 甚至还爆发了护国运动、"一二 · 一运动" 等震惊全国的事件。用句文绉的话,那是青史留名

昆明除了那些可写入史册的大事件之外,和其它城市一样,还有与成千上万平民百姓息息相关的市民生活,以及这些生活形成的城市风貌、习俗俚事、坊间传闻等等,与官家无关,属于民史,或者叫做野史。

正史有历史学家做专门研究。地方大事件或者风物习俗,也有地方史、地方志做记载。唯独这些坊间旧闻、百姓生活,少有民俗学者或其他人去研究和关注。有人认为登不了大雅之堂。其实,这些沉淀下来的街头巷尾往事, 恰恰是一个城市有血有肉有生活的历史,是一个城市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。

赵正胜的这本《旧街96号》,除了记述与作者有关的一些人和事之外,用了大量的篇幅写昆明的今昔变化、行业特色、市井风貌、人物百态,从盘龙江上的敷润桥,到马市口的骡马市场,从老百姓的剃头、洗澡到打麻将,都成了作者笔下的世态风情与岁月留痕,都成了这个城市有过的风俗画卷……  

《旧街96号》在某种意义上,就是一本老昆明的风物志,一部昆明城的变迁史。


     昆明小东门又叫敷泽门,门上的城楼叫壁光楼。小东门位于昆明城东,城东开了两道门,一道叫大东门,一道叫小东门。(资料图片)   



   未拆前的近日楼公园,与旁边的西式圆形建筑(后来成了医药公司)成了中西建筑对照的城市中心,地处当今昆明百大新天地位置上。1950年2月,陈赓、宋任穷在近日楼上举行解放军入城仪式。(资料图片)


书中的很多世相或人事,有的已消失无影,有的已今非昔比。留下来的只是一个城市昨天的记忆。随着上一辈的老人相继离去,城市的很多历史与故事,也相继消失在逐渐远去的岁月里。除了一些老照片,能唤起人们对往事的一些回忆,对很多年轻的一代,这个城市的历史与过去,特别是那些老街小巷里的旧人旧事,好像与他们毫无关系,甚至毫无兴趣。

这对一个城市的后人们来说,这种无知或无所谓,其实不是一件好事情。


 中国远征军穿过象征昆明的金碧路,全城市民们夹道为出征的铁血男儿送行,目送着慷慨赴死的大军西去,忠魂难归,泪洒长街。 (资料图片)


改革开放后,中国开始了城市化进程的快速发展,很多城市日新月异,就像一个频繁换装的新贵少妇,已使人无法认识其原来的容貌。昆明作为最早的国家历史文化名城,已经很少有什么历史文化的气息和遗存,不仅那些老街旧巷消失殆尽,就连南屏街、金碧路这些在昆明历史上有着重要意义和标志的城市主街道,也被拆得荡然无存,面目全非。在有些人看来,好像城市的发展和建设,就一定要把历史彻底抹去,才叫城市新气象。

站在昆明市中心的百大新天地广场,说实话,就同站在那些新冒出来的万达广场上一样,脚下只是一片没有历史的地砖。

云南有个纳西族,就很聪明,没把大研古城改造得焕然一新,而是另建新城,丽江由此成了中国旅游最火爆的地方之一。

再看看欧洲的那些历史名城,或者看看日本的京都、奈良,我们在城市化的推进中,已把长在自己城市中的历史和文化,连根拔掉。


   拆迁前的金碧路,两旁已遮天蔽日的法国梧桐树,也随着金碧路的历史一起消失、荡然无存……  (资料图片)  


没有了历史的城市,就如同建在了荒野上新城一样。忘记了历史的民族,就像找不到故乡的流浪者一样。搬进了新楼的居民,十几年如同陌人,楼梯上相遇的是冷漠的目光与戒备,老街里的温馨和邻里间的温情,也随着消失的历史,再也不会回来……

我们城市变大了、也变新了。但城市里的人却变得日益冷漠,甚至相互敌视,老人倒在马路上,也无人去搀扶。这样的城市,变得有些可怕

这是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问题,这是我们的历史文化断根的表现。

一个城市,不能只有带来陌生的高楼,再无产生亲和的小巷。

人们开始重新审视和认识自己城市的历史,找寻那老街旧巷里的温馨。如成都的宽窄巷子、昆明的顺城老街等,不论其商业目的怎样,总之,是开始找寻城市留下的历史根须,找寻自己城市残存的故魂,其实也是找寻一种民族文化和精神需要的家园。

正是因此,正胜的这本书,我没有把它看作是一种茶余饭后的旧闻趣谈,而是作为一种历史的认识;一种城市的沧桑变迁;一种风土人情的文化衍变;一种城市的百年故魂来看待。


 圆通山上的一窝羊石堆,是当年昆明孩子们玩游戏的好地方,山脚下是昆明的古刹圆通寺(资料图片) 



穿城而过的盘龙江,是昆明的母亲河,当年河水清澈,两岸屋舍俨然,垂柳依依。(资料图片) 


赵正胜比我年长,按理应该喊兄。但正胜还有一个比他年长的亲兄长,那就是我们都叫的赵兄——赵正万。赵兄是我一生中最敬佩的兄长之一,也是朋友中一位顶天立地的老大哥,深受大家敬仰,却英年早逝,让人痛彻心骨。

赵兄走后,包括郭友亮、刘承玮等已成昆明大腕企业家的朋友,说起来也是痛感嘘嘘,不胜叹息。朋友们在一起,赵兄对朋友的那种侠肝义胆、对常人扶危济困的大度豪爽,以及他那儒雅博学的君子风范,成了大家不会忘却的话题和永远的追忆,也成了镌刻在我心中永远可亲、可敬的兄长。见了正胜,便没再称兄,因为我们都共同有着赵兄这个兄长。


与朋友们在广州,左一蔡毅 、左二赵正万、右一田素文、右二赵正胜、中间为本文笔者。

(摄于1992年) 

赵兄不但一身侠气,也是一身文气。不仅阅读甚广,见解也不凡。记得我俩曾经专门探讨过枚乘的《七发》,枚乘是西汉时期的辞赋家,所遗辞赋甚少,一般人少有读过其作,甚至不知其人。而赵兄不但谙熟枚乘的身世,对《七发》一文更是了如指掌,娓娓道来。让人惊讶中油生敬意。

在去任昆明市政府驻广州办事处主任之前,赵兄已经在另一位挚友区汉宗主编的春城晚报副刊上。开始连续发表有关老昆明旧闻轶事的散文随笔。我印象中,此前仅有汪曾祺等老作家写过几篇在西南联大读书时的老昆明,但见诸报刊的也不多,更未成系列。

省图书馆馆员李孝友先生,也出版过一本《昆明风物志》,李孝友先生是贵州人,和我也很熟悉,他在历史文献部从事古籍整理工作多年,他这本书也多为史料典籍的搜集整理而成,没有那种老街旧巷里活生生的人物和故事,也没有市井生活中的那些家长里短的城市生态写照。属资料性读物。

像赵兄这样在晚报开设专栏、专门撷取和笔谈老昆明往事的作者,当属改革开放后的文坛第一人。而且赵兄的文章,言简意赅,朴实之中富意味、简约之中蕴深沉,文笔与才华尽显,,每一篇文章都不长,却字斟意酌,都很是耐人寻味……

那时候中国还没有手机,晚报成了广大市民喜爱阅读的报刊,赵兄的文章刊出后,在读者中引起了很大的反响,甚至有人排队买晚报,就是为了读赵兄写老昆明的连载文章。我们曾开玩笑说,再写下去,赵兄就像宋代 凡有井水处,皆能歌柳词的柳永,成了家喻户晓的人物了。


与赵正万(左一)、区汉宗(中间)在广州

(摄于1992年) 


后来,汉宗去了香港,做了香港《文汇报》的主笔,赵兄去了广州,任驻广办主任,我也离开了云南日报,去了出版社当副社长。赵兄凝聚起来的文化小沙龙,也就慢慢地沉寂下来了。再后来,便是赵兄因心肌梗塞离去的噩耗,那一年。赵兄年僅48岁……

赵兄的遽然离去,成了朋友们永远的伤痛,成了老昆明风俗文化开掘中无可挽回的损失。他许多想写想做的事,都成了未竟之愿,让大家思念之际,又深感遗憾。为了缅怀赵兄,由晚报编辑、儿童文学作家吴然,负责将赵兄刊登在报刊上的文章荟萃成书,交出版社正式出书,书名定为《昆明忆旧》。

《昆明忆旧》出版后,很快变成了畅销书。赵兄也成了八十年代昆明忆旧文章的开创者。或者说,他的名字,与《昆明忆旧》这部书紧紧的连在一起,与老昆明的往事回忆定格在一起。每当翻开此书,其豁达开朗的音容笑貌便浮现了出来,赵兄虽走犹在……



被称为一颗印的老昆明民居。(资料图片) 


    昆明上世纪八十年代小西门蒲草田民居建筑群。(资料图片) 


昆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珠玑街(资料图片)


可喜的是,正胜不仅接过了兄长的这根文化接力棒,也把赵兄的未尽意愿承继了下来,而且愈加勤奋,这些年始终笔耕不辍,接连出版了《东门往事》、《旧街96号》等专述老昆明往事的著述,就仿佛接了赵兄的神韵似的,或者说在正胜的身上,除了血缘相连的手足之情,还延续着赵兄当年的文脉,延续着当年赵兄倘徉在那老街旧巷里的足迹,一同追寻着那消失或正在消失的城市故魂。

看到正胜的这些著述,我很感慨和欣慰。我想,赵兄的在天之灵,也会很感慨和欣慰。

赵正胜其实早就是昆明小有名气的作家,曾在市作协的文学刊物《滇池》上发表过小说与散文等作品。现在致力于专写老昆明的往事旧闻,我觉得,这是他人生中最有价值的选择,也是他一生喜爱写作的最好园地。


赵正胜与妻子在昆明西山(摄于2018年) 

 

从这个角度来说,正胜的这些著作,既像是其兄《昆明忆旧》的续篇,又是他自己开拓出来的一块老城里的文化园地。既有一脉相承的地方,又有经历或感受不同的落笔差异和侧重不同。但都是用一种白描式的手法,讲述着自己的经历与见闻,讲述着一个城市的兴衰起落和百姓人家的悲欢喜乐……

兄弟俩不约而同地如此执着于一个城市风俗民情的追溯与记载,前赴后继的追寻着那些消失在街巷里的往事与情感,倾注着自己的精力与心血,共同为一个城市的今天和昨天留下了文字记载。

这本身就是昆明的一段文坛佳话,也成了昆明文化史上的一束奇葩。


老昆明的中药铺福林堂(资料图片)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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城市和人一样,有着自己的灵魂,可城市的灵魂,又是由人组成的。找寻一个城市的灵魂,其实就是找寻一种人的灵魂……

正胜笔下的人物和事,都是真人真事。无论是当年的酒友老文,还是麻将室里风骚的徐丽娜,甚至那累累犯案的老表褚文林,有的善良、有的狡黠、有的豪爽、有的自私, 但都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物,都是为了生存而苦苦熬过来的平民百姓。


文革中的游行队伍(资料图片)


在那风雨如晦的日子里,虽然日子过得艰辛不易,吃顿肉都是莫大的享受,但苦乐之中,人们仍然过得有滋有味,自得其乐。包括正胜本人,穷得叮当响,照样乱精神(老昆明把谈恋爱称为乱精神)。读到他那篇邂逅初恋女友”,我都禁不住哑然失笑,一方面为正胜心目中的女神叹息,另一方面为正胜的大胆直白、毫无忌讳的心路历程点赞。因为这是人性的流露,这正是城市生活给人留下的情感烙印。


昆明小巷中的理发店(资料图片)


知青们下乡前的合影(资料图片)


  那时城里有侨汇卷的人家可以获得其他人买不到的东西(资料图片)


正是在这样的岁月和城市里,中国人一边搞阶级斗争,一边过着有粮票、布票、肉票甚至连糖都要票的小日子。该结婚的结婚,该生子的生子,这是中国人的韧性使然,一点都没影响中国的人口增长,也没影响那正在悄悄发生的时代变革来临。


昆明的计划生育广告(资料图片)


我以为,正是这些普普通通的老百姓和普普通通的家庭,构成了我们社会的细胞,构成了我们城市的活力,也构成了一个城市的灵魂。

我小时候街头有家店铺,门头上有一盏电灯,每到夜里小店打烊后,店里的那位大叔都要把灯开着,直到天明。问他时很简单,就是为了给深夜回家的人照个亮。晚上我会常常带着妹妹,在街口等开会学习的父母回家,那盏灯便觉得很温馨。

很多年过去了,城市拆迁了,大叔也走了,可那盏灯仍然在心中亮着,仍然是那么的温馨。我认为这就是城市里的灵魂,是成千上万像大叔一样的普通人组成的灵魂。他们维系着社会的稳定,维系着家庭的生存,维系着一个城市的正常运行。

一旦人的灵魂遭到腐蚀,城市里有些人就会变得不像人。躺在地上的老人会诬陷帮助自己的青年,拾了别人手机的人民教师,反过来要敲诈失主和耍无赖,小时候常吃的豆浆油条,也变成了阴沟里来的的油炸食品,没人敢吃。是城市出了问题,更是人的灵魂出了问题。 


文革中被批斗的和尚们(资料图片)


从城市谈到人的灵魂,从把根留住说到寻找故魂,其实是希望正胜通过这些怀旧文章,把普通百姓中没有泯灭的人性开掘出来,把日常人家在城市平淡生活中所具有的真、善、美开掘出来。这才是城市的真正灵魂,这才是祖祖辈辈赖以生存的故魂。

由此也可说,怀旧的文章,尤其是写到人和事,绝不好写。

记得以前看林海音小说改变的电影《城南旧事》,最让人恻然心动的不是老北京的城墙和胡同,而是生活在那个城里的各种人物的命运,以及透过小英子所看的人世辛酸和孩子心中的美与善。



    这是最早的近日楼,城楼上丽正门三个字依稀可见(资料图片)


以前的老城中,有一种打更的更夫,无论是炎热夏夜还是寒冬腊月,他们都会在昏暗的路灯下,拖着长长的身影,敲着更锣,走过夜静更深的老街小巷,像倘徉在深巷里的故魂,从初更到五更,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的敲走黑夜,迎来初晓。

我觉得这更夫身上,其实很有哲理。不管长夜如何难熬,时间都会过去,岁月都在流逝,只有那远远传来的半夜更声,伴着人们入梦,伴着老城入梦……

这就是老街旧巷的韵味,这就是让人梦魂依依的忆旧。

在写这篇读感之际,时间也正在流去,故城里的往事,已渐渐留在昨日的梦里。可又像一种徘徊在眼前的故魂,萦绕在心头的情结,让人魂牵梦萦,无法忘却。

那些充盈着温情的街坊邻里,都各奔东西的散了,小巷里孩子们打死救活的喧闹声,也消失沉寂了,留下的是赵兄和正胜这样的文章与书籍,为的是想让更多的城市百姓及其后人,不要忘了曾经有过的精神家园,为的是不让我们城市的历史与文化断根 ,正如有首老歌唱的一样,把根留住。


80年代昆明灵光街小巷里的理发摊(资料图片)


怀旧文章,不是仅仅为了怀旧而沉醉于过去,也不是为了怀旧而斥责当今。而是在时间的轴线上,找寻着那些曾让我们感叹难忘、曾让我们喜乐悲欢的往事、不是为了让我们只会面向过去,而是要更好的面对未来



 拆迁前的昆明长春路财神巷(资料图片)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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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胜的文章,除了有关人和事,还有很多是记述老昆明的一些习俗掌故,从昆明的气候、饮食习惯、老电影院等等,都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昆明的世态风貌。都是很多人熟悉和亲切的相关生活。

无独有偶,民国时期昆明有位学者罗养儒先生,当年也写过一本《纪我所知集》,后经省社科院文献研究所将这本60多万字的著述编辑整理后,改名为《云南掌故》出版,时间是在赵兄的《昆明忆旧》出版之后。

这本书详尽的记述了清末及民国时期有关云南的社会、政治、经济、民族、文化和风土人情等等,成为研究或了解当时老昆明和云南历史文化的一本小百科全书。


罗养儒先生的《云南掌故》


某种意义上,无论是赵兄的《昆明忆旧》,还是赵正胜的《旧街96号》,与罗养儒先生一样,都是为一个城市、一个地方留下了不可多得的一种文化财富,都是认识这个城市原生状态的珍贵文献。都是为老昆明所做的一份历史贡献。

更有价值的是,罗养儒先生记述了上世纪前半叶清末与民国时期的老昆明风貌,而赵兄和正胜所写的,便正好是上世纪后半叶旧昆明的往事浮沉与世态变迁。既有异曲同工的妙趣,又有一脉相承的历史连接。

一根扁担两头挑,这几本书组合在一起,便是一卷昆明百年史的风情画卷,便是一个城市百年沧桑的历史写照。


清末时期的昆明忠爱坊(资料图片)


民国初期的昆明街市(资料图片)


     昔日昆明小西门,是城乡农贸交易的热闹之地,远处的是小西门的康阜楼(资料图片)


民国时期的昆明金马牌坊(资料图片)


罗养儒《云南掌故》目录选 

历史 城市 昆明 资料 赵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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